吴司令看见他口吐白沫,难受得双手乱抓,就把他牢牢地绑住了,又给他打了一针。李发现在正呼呼地睡着。
李大牛感到了失职,深深地低下了头。
吴司令没有责怪他,说:“看起来,要戒烟还得搞点强制办法。”吴司令还兼着医院的护士,提着药箱,要给伤员打针去。他把门从外锁上,用细铁丝把窗户从外绑死后,让李大牛从指挥部拉来了一条大狼狗,拴在了李发睡觉的房门旁边。
时间过了二十多天。
天渐渐亮了,黑驴匪队伍后面的枪声也渐渐稀疏了。
一大团一大团早炊的烟雾在一个山坳里袅袅升腾起来,在空中四处游荡,又被四面的山挡架了回来,聚集在山坳里,山坳里像海上起了大雾,树林、石壁及村庄淹没得什么也看不见。黑驴匪队伍昨晚偷袭了县保安团之后,逃脱了敌人的追击,在这个被大雾笼罩了的小山村里安营扎寨了。
这山村叫郝家村,有二三十户人家,都在靠山根的漫坡上住着。山根下,一条清得一见就使人感到凉快的河水,低声地向南流着,黑驴匪们在河畔的草甸上坐下来,刚冒芽的草丛湿漉漉的,他们就从驴鞍上取下了当骑垫的毡子,铺下来,打开刚抢来的军用罐头和食品大嚼起来。说话声、窃笑声、驴蹄声、河水声和村里不断挺着脖子打鸣的鸡叫声,汇成了一曲山坳晨曲……
黑蛇妖占了老乡一间正房。她坐在一张方桌的正中,桌上摆着一只煮熟了浮着黄油的草鸡。她扯了一条大腿嚼着。大金牙在地下拉风箱烧开水,边拉风箱边狼吞虎咽地啃着一块猪骨。另一个保镖正在喝酒,一口气灌进了一两,涨红了脸。只有那个张副官,把那张疤脸扭向外边,不时听着外边的动向,神情一直紧张而小心。
“不会有事了。吃点东西,赶快睡觉!”黑蛇妖说。
“是哩,他们怕瘟疫,绝不敢追到这儿来的!”大金牙说。
张副官一贯小心翼翼,办事善动脑筋。所以,黑蛇妖要办的事,多数委托张副官。此时,黑蛇妖向张副官扬起下颌示意了一下,大金牙和另一个保镖自动退了出去。
张副官走进了另一间房子,领出一个胖墩墩的小伙子,长得浓眉大眼,相貌堂堂。这是黑蛇妖在抢保安团时顺便抢来的一个士兵。
“后生,你可不能辜负了我们司令的一片好心啊!进去吧,她看上你了,如果不识眼色,小心你的脑袋!”
那小伙子被张副官引进了黑蛇妖的屋子,低头站在门首,不敢作声。
“过来。”一个柔和的声音使小伙子吃了一惊,他抬起头来,不禁“啊——”地惊叫了一声,立即奔到了黑蛇妖的身旁。
黑蛇妖姓金,乳名静雅。她的父亲金铎是察尔齐出名的有钱大户,膝下无子,只有静雅一女,视若掌上明珠。静雅从小聪颖,天生丽质,但不爱读书,只爱拳脚棍棒,后来喜欢上了舅舅的杂技功夫,就跟着舅舅练功表演。舅舅的手下收了一个徒弟,叫肉板凳,肉板凳长得敦敦实实,憨憨厚厚,从小和静雅撕斗玩耍,一同长大。随着岁数的增长,俩人爱得你死我活。可谁想到,一九三七年,肉板凳被干豌豆的部队抓了兵,不久传来噩耗,肉板凳在一场战斗中被打死了。
此后,机智伶俐的静雅变成了呆子,整天不说话,眼睛哭得红红的,饭不思,水不喝,急得舅舅没招架,赶快通知金铎。金铎把女儿接回了家里,请医就诊,不断安慰,渐渐地,女儿才缓过了劲儿。
为了让女儿完全摆脱痛苦,金铎把女儿许配给了本镇另一个大户人家。这家人除了有钱,还有家兵。家长叫郭存德,是干豌豆的远房弟兄,他的儿子在干豌豆军中当营长,穿着马靴,配着肩章,很威风。
静雅一听说女婿在干豌豆军中当官,想起了肉板凳是被干豌豆抓兵送了命的,就坚决反对这门亲事。可是,爹已经说了话,郭家的家兵押着大轿,连娶带抢把她弄进了门。在郭家,她拒绝和那个当营长的男人同床,男人用皮鞭抽得她遍体鳞伤,她不得不屈从了。男人和她住了一个月,就回了部队,不久,在战场上被打死了。
静雅好不快活,她自由了,回了爹的家里。爹给女儿腾出了最漂亮的房子住,说:“静雅,从此后你不能乱跑乱闯了,日本人进来了,见了女娃娃就要抢……”
静雅点点头,每天在自己的房子里练功,打拳……有一天,忽听得街上枪声像爆豆一般乱响。她掀起了窗帘,看见有一个人从短墙上跳进了院,捂着肩头到处寻找藏身的地方。这人有十八九岁,中上等个子,不胖不瘦,非常俊秀。他虽然受了伤,但很敏捷地猫着腰,绕过了北墙,蹿到了静雅住房的旁边。静雅飞快地跑了出去,打开了一间客房,把他扶了进去,然后把门从外上了锁。大门被人乱踢着,一群端着刺刀的鬼子和伪军闯了进来。
他们对静雅说:“我们搜捕打死皇军的八路,窝藏八路的枪毙!”
静雅想:这小伙子敢打死日本人,不禁对他崇敬起来。
日本鬼子和伪军端着刺刀,在院里来回转。正在这时,金铎气喘吁吁跑回来,一进院就大声喊:“老总,老总,这是我的家,我家是不会窝藏八路的!”
鬼子见了金铎,立即收了枪,笑嘻嘻地说:“金先生的房子,大大地阔气。对不起,打扰了!”
日本鬼子客气地走了。金铎赶快把女儿推进屋,压低声音说:“以后,无论发生甚事都不许出来,千万别落在日本人手里——他们是一群畜生!”
“那你为甚帮他们办事?”
“爹只有这样,才能保住咱家平安无事啊!”金铎无奈地摊开双手。
静雅望着爹出了门,悄悄溜进客房。那小伙子自己已将左肩的伤口包扎完毕。静雅把染血的外衣扔在了地上,把金铎的外衣给他穿上,很像个有学问的学者,把静雅逗得“扑哧”笑出了声。
“谢谢你,大姐,我以后会来报答你。”小伙子把手枪掖进了长袍下,要走。
“不行,日本人到处抓你,出去不是送死吗?”静雅拦住了他,拣起了地上血迹斑斑的上衣,赶快塞进了土灶里。她看见他的鞋上也有血迹,就跑到了爹的住所,提出一双黑条绒的薄棉鞋给他换上。这时她才想起问他的名字。
“我姓李,叫李平,是离这儿百里的古堡村人。我在山西太行山游击队打鬼子。因为我对大青山一带很熟,组织派我来和大青山八路军取得联络。可是,我在路卡被鬼子发现,就逃到了这里。真感谢你救了我。”李平说完,还要走。
“你相信我——我对你发誓,我一定保守秘密,我要把你的伤治好才能放你走!”静雅拦住了他。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李平扬起了眉毛,表示疑惑。
“你敢打死日本人!我就喜欢硬汉子!”
李平有些脸红,低下了头,慢慢坐在了炕沿边,腼腆地说:“谢谢大姐!”不知为什么,眼前这张天真淳朴的脸和这绵绵的话语,一下刺激了静雅的爱泉,爱的暖流从爱泉中汹涌而出,使她浑身发烫。爱情来得如此之快,如此强烈。静雅不由自主地把他推在了炕上,从柜子里取出了许多被褥,给他铺在身下,她生起了土灶,要把土炕烧暖。火苗很旺,像她的热情一样向灶口外呼呼地扑了出来。她安排好一切后,和李平说:“李平,我不愿做你的姐姐,我……我绝不让你走,你养好病也不能走!”
她说这话时脸没有红,爱给她的力量早已压倒了羞涩。
李平没办法,只得留下。虽然他面前堆着许多好吃的,屋子也非常清静暖和,但他失去了自由。
静雅将李平反锁在屋内,每天十几次甚至几十次从窗外窥视他,品味着他的情态、神色和令她魂飞的面孔。她悄悄地从药店里买些消炎止疼的草药给他服用,给他清洗伤口……
第五天晚上,静雅悄悄地打开李平的门锁,躺着的李平立即坐了起来。
静雅坐在李平面前恳求说:“李平,我爱上你了,我管不住自己,就是想你……”说话之时,她的声音有些哽咽。
“不,我还有任务,我不能!”李平胆战心惊地摆着手,摇着头。
“你想走?不行!我不会让你迈出这个大门!”静雅的自尊心受到了严重的伤害。
“你?”李平没办法,只得住下来。静雅还是每天给他熬药,清洗伤口……
这一天深夜,金铎急匆匆回来了。他没进自己的屋,拼命敲着女儿的房门。静雅开了门,见爹脸色蜡黄,浑身打着哆嗦,问:“爹,您咋了?”金铎小心地往外看看,侧耳听听没什么动静,就抓住女儿的胳膊,使劲儿摇晃:“静雅,那个八路你藏起来了?”
“没有啊。”静雅矢口否认。
“你还骗爹?啊呀呀,这可闯下天拐了,日本人从药店里查出了你抓药的方子,全是治枪伤的,在怀疑你啦!”
“那咋办?”静雅也着急万分。
“把那个八路交给日本人,咱们全家就没事了!”
“不行!爹!”静雅坚决拒绝,“我已经爱上他了!”
“啊呀呀——静雅,他可是八路军,是共产党。他们掌了天下,咱们的房子土地都得让没收共产!”金铎坚定地说着,要出去搜人,“静雅,告诉爹,你把他藏在哪儿了?”
静雅拉住了爹,说:“你要交,就把我交给日本人吧!”金铎没了办法,双拳击打着大腿,坐下来,长吁短叹。
日本人要金铎主动交出八路,否则,要杀了他全家,烧了他房屋。金铎知道女儿的脾气,如果把真话说出来,女儿会把那个八路放了,到时就不好向日本人交代了。他缓了口气,说:“静雅,那爹就再去找找日本人,说说情,给个面子,就说你没有窝藏就是了。”
听到响动,李平警觉地站了起来,扳了扳墙后的小窗口,早被静雅用铁丝绑死了。如果万一有什么情况,唯一的逃跑之路就是这个窗口了。窗外是一块玉米地,玉米已被收割,高高的玉米秆还稀稀疏疏林立着,在秋风中瑟瑟发抖,发出了嗷嗷的声音。
李平把地下的一只水瓮搬在窗下,站了上去,用钳子一样的指头扭动着捆在窗棂上的铁丝……
突然,大门吱一声开了。李平趴在窗户上,看见十几个鬼子鬼鬼祟祟蹿进了院子。领路的正是金铎。金铎首先指了指李平藏身的屋,一群鬼子就悄悄包围过来……金铎抖出了一串钥匙,要打开房门。李平毫不犹豫,照准金铎脑门子给了一枪,金铎倒下了。
李平蹬着水瓮,从窗口跳了出去,蹿过玉米地,跑向黑暗之中。待日本鬼子砸破了门板,闯进屋里,人已经无影无踪了。
静雅被拽着头发从屋里拉出来,看见了倒在血泊中的爹,晕死了过去。她醒来时,已被圈在了日本鬼子的军营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