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副官仍然固执地说:“司令,咱们昨天抢了保安团,日本人决不会善罢甘休,我想他们会出动军队追剿我们。咱们应该早点撤走。洗脚的事就算了,反正大家已经知道司令胜了。”
“这么深的山沟,他们绝不敢来!去,让他来给我洗脚!”
黑蛇妖固执的很,张副官就再不敢说什么。他出了门,打开关李大牛的屋子,和李大牛那剑一般锋利的目光对上了。李发的两道短剑眉也立起来,两束奇怪的目光也盯在了张副官的脸上。
“李……李……团长,司令叫你……”张副官操着东北话,但话音发颤,里边流出了些虚弱和生硬,细品起来有些南腔北调。而这声音这眼色又怎么这样熟悉?李大牛和李发同时觉得在哪儿见过他。
“你是甚地方的人?”李发威严地问。
“啊——我——东北银。”张副官结巴着倒退出了门。看守“啪”地关上了门,喊:“不许说话!”
李大牛被推进黑蛇妖的屋,黑蛇妖又躺在炕上抽大烟。李大牛昂首面向窗口站定,给了黑蛇妖一个脊背。
“咯……”黑蛇妖笑声很脆,很甜,和刚才场面里那声音相比,嗓子里像润了一层蜜。
“怎么,你昂着头干甚,你输了还那么神气?”黑蛇妖辛辣地讽刺着。
李大牛不吱声,不回头,黑蛇妖换成了劝慰的口吻,说:“咱们有话在先,你输了是要给我洗脚的!这有甚难为的,你是八路军团长,说话就要算数!”
一股热血涌上了李大牛的头顶,李大牛整个脑袋发烧发胀。巨大的羞耻,使他咆哮道:“我他妈今天是输了,我他妈不配当八路军的团长,我他妈明天就辞职,你不要再提八路军这三个字,我不是八路军,我他妈给八路丢了脸,你再说八路军,我就和你拼了!”
黑蛇妖满脸堆笑,吸了最后一口大烟,坐起来,向后拢了拢黑亮的披发,说:“好,我再不说你八路军,我也不让你洗脚!我还真喜欢你的性格,怪气,有的人喜欢顺从的人,我却偏喜欢和我作对的人!”
“我不喜欢你!”李大牛大声喊。
“来到我这儿,是不会由你的!”黑蛇妖收敛了笑容,猛地扑了过去,搂住了李大牛的后腰,想满足一下自己的情欲。尽管李大牛拼命地扳着她的双手,她仍然野蛮地把他搂住了,用吃毒蛇的牙齿啃咬着他的脸颊。李大牛奋力挣扎着,她那双臂像两条巨蟒,紧紧勒着李大牛的胸部和脖子。然而,她徒劳了,她失望了,她搂着的是一个完全不爱她的人,她颓然松了手,把他像扔废物一样扔在了炕上,然后大声喊道:“拉出去杀了!”
屋里立即闯进了几个土匪,连拉带架把李大牛拖了出去……
李大牛被锁在了一间黑屋子里,羞辱感还在扼杀着他的灵魂,不禁哽咽了一声,压低嗓子哭了起来。
“这是为了甚?”李发问。
“大哥!”大牛抓住了李发的手,抖颤着,“一个八路军的团长,连个女匪都打不过,我给八路军丢脸啊!”
李发握住了李大牛不断捶胸的拳头,说:“大牛,关老爷也有走麦城的时候。”
李大牛冷静下来,说:“大哥,我们跑哇!我总觉得这个张副官不像个坏人,我想他会帮咱们的。”
“我也是这个感觉。”李发很有同感。
李大牛说:“他捆我那阵,我耳边热辣辣的,他像是告诉我要挺住!”
“他对着黑蛇妖,举起拳头冲我胸口击来,看那劲头,这一拳过来,我会吐血而死,可是拳头却击在了我的肩上,也不觉得疼痛。”郝二平也说。
三人议论着,都感到这个张副官奇奇怪怪的。这时,“咚”一声闷响,像有一块大石头掉在地上。寂静了二三分钟,窗前有了脚步声。接着,门外的锁头被打开了,张副官伸进脑袋低声说:“你们赶快逃吧!”
“为甚救我们?”李大牛问。
“别问了!这是三支枪,外边有马,骑着逃吧,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打枪……”
这话音根本不是东北人的,地道的此地话。
张副官急匆匆出了院,李大牛三人紧紧跟上。只见大门口倒着一个土匪,他的头旁,有一块染上了血的石头。张副官怕那土匪不死,从腰间掏出了匕首,照准胸口又来了一刀。
明亮的夜晚非常安静,只有黑驴匪的鼾声从各家各户传出来。村口,一群战马和土匪们骑的黑驴都围在了一个四面打着土板墙的库伦里,它们不停地用蹄子刨地,不断地打着响鼻。四个土匪抱着枪分别靠在四堵土墙下呼呼地酣睡,驴马的响鼻声成了他们的催眠曲。三双大手掐住他们的喉咙时,他们仍在呓语,嘴还在吧唧着,像是在吃什么东西……
李大牛打开了库伦的栏杆,马匹和驴们就成群地拥挤出来,向四处乱奔。三个人顾了这头顾不了那头,累得气喘吁吁。这时,郝二平的队伍早就集合在村外的土沟里,十几个青壮年从沟里跑出来,把四散的驴马又聚在了一起。
他们趁着月色,顺着沟出了村子,进了一条大沟口子,正要赶着驴马向着八路军总部行进时,背后响起了疾风骤雨般的枪声……
鬼子在县城的指挥官是个奇怪的家伙,他的名字叫横路,小个子,看起来有三十多岁,瘦瘦的,没留仁丹胡子,头发不像武士,倒像个弱不禁风的书生。微笑一年四季像雕刻在了嘴唇上,睡觉时也是和蔼可亲,两眼始终细眯着,看不透他在想什么。不过,他偶尔也睁大眼,眼里闪动着恶毒,但只是闪动一下就又眯上了。
自从日本鬼子侵略华北以来,县城里的日本长官已经换了四个,每个都凶神恶煞,以革职自杀或沙场殉职结束了生命。第五任长官横路虽然其貌不扬,但一到此地便制定了灭共西进的计划。一大早,他听说自己精心组织的保安团遭到了袭击,武器和战马尽失之时,乔大户还在搂着女人睡觉。
横路的副官咆哮道:“军人的失职,死了死了的!”横路轻轻摆着手,平静地说:“不必,不必,乔的,好好地对待。”
乔大户耷拉着沉重的脑袋,在横路办公桌前面站着,由于恐惧,两条腿像打寒战一样哆嗦着。他的两边都是日本军官,一个个长得像五道庙里的判官。他不敢正视他们,眼光软弱无力地在日本人脸上滑动和飘移。他是抱着必死的心走进了横路办公室的,可万万没想到,横路竟恭恭敬敬地接待了他,满脸堆笑,语气柔和,还给他搬了椅子让他落座。横路反复说:“乔团长,你的大大地好,忠于皇军,皇军大大地喜欢。你的丢了枪支,战马,再抢回来就是了,你的大大地不要害怕,皇军不会责怪你……”
“太君,我对不起大日本皇军,我该死!”乔大户哭丧着脸打自己耳光。
“你的大大地好,战马立刻追回,武器立刻追回。皇军大大地配合,今晚就出发……”
傍晚,乔大户亲自率部,向郝家村进军了。
当李大牛、李发他们偷劫了黑驴匪的驴马向八路军总部进发之时,背后突然响起的枪声,正是乔大户率领的保安团和日本人一个中队向他们发起的袭击。
突如其来的密集子弹,扫向了黑压压的驴马群,毫无防备的驴马一匹匹倒在了血泊中。郝家村的三名游击队员也倒在了地上,鲜血在月光下变得淡黄。其他的人,没有打过仗,抱着头躲在了大石头后面。马匹和驴子嘶叫着,疯狂地冲进了深沟,毫无目标地四处乱奔。
黑驴匪被枪声惊醒,迅速地冲出了村子,和乔大户的队伍打了起来。月亮害怕了,不知什么时候逃进了厚厚的云层,再也没出来。群山沟谷一片漆黑。双方的子弹在黑暗的天空中飞来飞去,像暴风骤雨般呼啸着。经过一阵激战,二十几具黑驴匪的死尸横躺在了村口,其余的人边抵抗边节节败退。又是一阵手榴弹的爆炸声,郝家村腾起了无数高大的烟柱,群山呻吟,黑驴匪终于抵挡不住了,纷乱地嚎叫着逃进了村子,躲到了各个角落。
乔大户的保安团像一群群马蜂涌进了村子,挨家逐户地把人赶到了黑蛇妖庆功的那个场面。不少黑驴匪裹在了人群里,场面里黑压压挤满了人。
大金牙不知从哪儿弄了件加大襟的薄棉袄,不协调地穿在身上,佯装村民站在人堆里。不自然的神色很快被发现了。
乔大户走到他跟前,用拐棍抹掉了捂在他头上的毡帽,“哼哼”冷笑了两声,大声命令道:“张开你那张×嘴!”
大金牙被扒开了嘴,黎明的曙光把他并排的三颗下门牙照得金光闪闪。乔大户冲大金牙裤裆踢去,大金牙那情种受了重伤,“哎哟”尖叫着弯下了腰。乔大户如牵驴一般,抓着大金牙的头发,在人群中挨个儿辨认抢劫他武器和战马的黑驴匪。不一会儿,二十几个土匪对着那条绕村湍急流动的小河跪下了,后边一排士兵端着三八大盖监视着。
“再找!黑蛇妖在哪儿?”乔大户大声咆哮着,皮鞋继续在大金牙的裤裆乱踢。
大金牙抬起头,用乞求的眼光看看乔大户:“乔团长,司令她……她……”
“司令你妈×,给老子说,她藏在哪儿?”
一直督战的鬼子中队长和他的部队此时出现在村子里,他们已经把失散的战马收拢在了一起,保安团、日本鬼子和驴、马把这个小村子挤得水泄不通。
乔大户的脚蹬在场面里一个碌碡上,耀武扬威。粗壮的胳膊向下挥动的同时,一阵劈里啪啦的枪声响了,跪在河边的黑驴匪们一个个栽倒了,鲜血四处喷溅着……大金牙吓得尿了一裤裆,马上给乔大户磕头求饶:“乔团长,你饶了我,司令她……不,黑蛇妖她藏在……”
话音未落,一阵瘆人的大笑在清晨的空谷中响起,一位“仙女”从天而降在场面的中心。这个女人穿着一身白绸衣裙,齐小腿的皮靴锃亮耀眼,皮靴里插一把镶着蓝石的匕首。她黑玉一样的头发天然成为波浪,在前额分为宽阔的两条缝,消失在脑际,让两只耳朵尖露了出来,耳垂上吊着两只硕大的玉环,神气地摆动着。她的脸上擦了脂粉,眉毛描得又粗又黑,嘴唇涂得血红。她昂首挺胸地立着,摆出了视死如归、高傲得意的姿态。她迎接着她昨天晚上所说的那个命运——明天,我们的脑袋还会长在自己的脖子上吗?
乔大户见了这位仙女,立即骨软三分,可是,鬼子中队长捷足先登,冲在她面前,露出了前门板牙,连声高叫:“花姑娘——大大地!要细!”一群日本鬼子扑了上去,在刺刀的威逼下,黑蛇妖落进了一口黑井——她被关进了她昨天晚上就寝的屋子。
张顽皮领着一伙村民,逃出了黑驴匪的“虎口”,离开了古堡村,逃进了南大沟里。
阳春三月的夜晚,仍寒气逼人。石洞里更是潮湿阴冷,人们你挤我,我挤你,互相用体温取暖。为了取暖,也顾不得男女有别,挤的,靠的,搂的,抱的,谁也不笑话谁。热情燃烧的松树脂不断掉着眼泪,把山洞照得晕晕发亮,芬芳的油脂味刺激得人鼻子里辣辣的。豆豆的娃子忽然咳嗽起来,边咳边“哇哇”地哭。
“快,娃子让烟呛坏了。”慧慧对护理自己的豆豆说,“只要撒上盐就甭管我了,娃子还有些咳嗽,用眼皮量量眉头,烧不烧?”
豆豆浅浅一笑,扭过头给娃子嘴里喂了块小冰,娃子就吸吮着不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