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慧急坏了,叫道:“回去哇,这事可不能看,出人命的!”
慧慧连劝带求,用手推着乡亲们。大家还是给了慧慧面子,个个不情愿地回了洞。
他们谁也没睡,松明子点得更亮了,议论的声音像煤油加了火,一阵比一阵热烈。
娃子哭累了,抿着小嘴睡着了,嘴角上微微出现了笑纹,两个小酒窝像他妈一样好看。据说娃子睡着后微笑,是睡婆婆在教他本事。
慧慧心急如焚。灯火这么亮,乡亲们这么议论,如果张顽皮和豆豆这个时候回来,脸往哪儿搁?那得跳了沟,上了吊,这不是要出事吗?她就对着乡亲们说:“你们不要议论了。男女私情是个常事,出格的事也不稀罕,显在脸上,怕豆豆出了事,大家脸上都不好看。咱们灭了松明子睡吧,他们回来,装着打几声鼾,给他们个下台的面子,行不行啊?”
话说到这儿了,大家都不吭声了。
慧慧吹灭了松明子,悄悄躲进了洞深处。
洞里果然没一点响声了,但谁也没有打出一声鼻鼾。
鹿血的力量太神奇了。又等了一个时辰,一个黑影才悄悄钻进了洞,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娃子的方向摸去。一会儿,又一个影子钻进来了,他没敢往深里进,就在洞口蹲下了,他感到了一种不祥的空气,似乎有人在装睡。刚才的事是不是让人发现了?他刚刚平复的心又猛地跳起来。
终于,山洞里一个年轻人忍不住了,“扑哧”笑了。
这一笑,引出了全洞人的哈哈大笑。笑声中,不知谁又点燃了松明子。所有人的脸色和表情都在松明子的光晕下展现出来。
所有人的目光像箭一样射向了豆豆。豆豆把头捂在怀里,“呜……”地哭了。张顽皮咚地跳出了洞,消失在了黑暗中。
小鬼子急了,也跳出了洞,喊了声“少格”,也消失在了黑暗中。张顽皮跑出了洞。
那半截洋蜡头流完了最后一点泪,没等张顽皮坐下,灯头蹦跳了两下就灭了。一股浓重的蜡油子味儿弥漫开来,冲散了黎明的清凉,刺得张顽皮打了个喷嚏。
张顽皮确有些不好的预感。他知道和豆豆发生的事不是一件光彩事,人们会笑话、讽刺甚至鄙视自己。尤其是慧慧大嫂,她一定会对自己很生气很失望。他也担心,村里的人要和自己闹事。自从李安阵亡之后,村里的许多年轻人都瞄上了豆豆,但都得按照规矩等李安过了周年才能向她提亲,而自己却捷足先登,夺了他们心中之爱,他们一定会找茬报复。他更害怕的是豆豆,这女人性格软弱,多愁善感,经受不了村里人的奚落,除了折磨自己的灵魂没个说处,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可怎么办呢?想了这么多……他恨那小鬼子的蛊惑,也恨自己喝了那么多鹿血,他的心在激烈地跳动。
“不要怕,没关系的!”早坐在他身边的小鬼子安慰他。
张顽皮不知道小鬼子尾随而来,被吓了一大跳。他气咧咧地骂道:“你跟来干什么?还不是听了你的话……”
“不,不,我们大日本帝国是不怕羞的。”
张顽皮骂道:“大日本和大中国能一样?你们要不来中国,老子早在东北娶了老婆,哪会沦落成这样!”
“老大哥的,没关系的,你没有错,错都是大日本的。要不,我也不会沦落成这个样子的!”小鬼子很会逗人开心,老是笑眯眯的样子。
“你不知道,这山里人野着呢,他们要打我,就像上次打你一样狠。”
“没关系的,我来帮你,我会打拳!”
“胡扯,你会拳怎么上次被打成那样?”
“我不敢打的,他们那么多人,我要打伤他们,我就没命了!”张顽皮觉得自己还不如个小鬼子有勇气,再说啦,自己怀里还揣着手枪,洞里还有大枪,着急了,都崩了狗日的。这世道,日本人不让你活,老百姓也不让你活,现在李大牛和李发也不知跑哪去了,总不能让他们把自己杀了!
他鼓起勇气说:“黑子,我想啦,我们还是找八路军去。前些日子,主要是慧慧大嫂的伤没好。”
“那豆豆呢?”小鬼子手托着下巴,仰着娃娃脸问。
“我想领她走。”
“她有娃子!”小鬼子不同意这么做。
“唉——那怎么办?”张顽皮又长叹一声,低下了头。
两个人沉默着,都在动脑筋盘算下一步怎么办。想了半天,还是没招。
张顽皮问小鬼子:“你下一步怎么办?”
“我?我不可以归队,那样,我就必须剖腹自杀谢罪,要不,我就要被军法处死!”
“唉——那最终也得有个活法呀!”
“我——就跟你走,我就当你的肉尾巴!”
小鬼子说那“肉尾巴”三个字时,嘴僵调怪,把张顽皮逗笑了。小鬼子见张顽皮乐了,也高兴了,又故意用刚才的调子说:“肉尾巴!”
两个人哈哈大笑。
天微微亮了,他们俩天南海北说了许多话。这些日子的交流,张顽皮学会了不少日本话,小鬼子也学会了不少中国话。两个人既是难友,又是朋友,还是彼此的老师。
一个山地人,一个海岛人,居然成了莫逆之交。“该吃早饭了!”小鬼子站起来。
这个小鬼子,出生在一个医生家庭,家境富足,从吃饭到穿衣都很讲究。他爹说,早饭很重要,一天的精力,全靠早饭做保证。小鬼子习惯了吃早饭。进了部队,除特殊战事,也是有早点的。在山里,条件差了,为了吃早点,他趴在黄鼠狼洞口,一等几个小时,非把它捉住不可,然后烤熟,以备第二天一早享用。
张顽皮知道他的习惯,每天给他留一只烤好的鸟。今天是山鸡,明天是石鸡,后天是麻雀,大后天也许是老鹰。他和小鬼子说:“山里有的是鸟,我给你吃百鸟宴!”
小鬼子要回洞吃早点,张顽皮一动不动。晚上发生了那种事,该怎么见人?见了人该怎么说话?豆豆会对自己怎么样?万一豆豆经受不住羞耻,和自己翻了脸怎么办?还有,一些情敌乘机报复怎么办?
“走吧,没有事的!”小鬼子胸有成竹,把张顽皮拉起来,边走边说,“要是有人打你,我就大大地不客气!”
张顽皮忐忑不安地走近洞口,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昨晚,张顽皮和小鬼子出洞后,豆豆就一直哭个没完,把大牛媳妇也招惹得哭起来。
慧慧的心里麻一股热一股,但她没有哭,她知道自己现在的身份和作用。虽然大家没有选举,也没有以任何形式决定她的权力和地位,但她清楚自己的一言一行在大伙心中是有影响的。豆豆和顽皮这件事如果处理不好,会影响许多人的命运。那些眼巴巴地等着李安过了周年要娶豆豆做老婆的人,眼看一块馋了这么久的肥肉让张顽皮吃了,他们能善罢甘休?加上张顽皮把他们的一些亲人拒在洞口之外,让日本人杀了,张顽皮又领了个小鬼子,各种仇恨都会集中在张顽皮的身上。慧慧真为顽皮和那个小鬼子担心。她故作生气地对豆豆说:“哭甚,李安死了,你总得嫁人,今儿你就说句话,定个音,嫁谁呀?”
“呜——呜——”豆豆哭得更伤心了。
大牛媳妇听了大嫂的话,扒在豆豆耳旁,像蚊子声一样,说:“豆豆,甭哭了,男婚女嫁是迟早的事,不羞,你说话哇,你是真看上顽皮了?”
豆豆点了点头,但昏暗的灯晕下,谁也没看见。
“张顽皮是个兵痞,一会儿靖安军,一会儿国民党,今天又来咱古堡村称王称霸,古堡村人不答应!”一个小伙子呼喊道。
不少因被张顽皮拒之洞外而被日本人杀了亲人的乡亲,也都吼着要把张顽皮打死。
慧慧突然挺铮铮站了起来,非常的冷静,她以从未有过的激动大声说:“乡亲们,我嫁到古堡村快十年了,古堡村的乡亲都是我的亲人,我从内心亲每一个乡亲,我不愿让乡亲受一点委屈。今天,我可要说句不好听的话了,咱们说话都要讲良心。张顽皮把你们的亲人挡在了洞外到底对不对?如果把人都放进洞,三四百号人,洞里能不能放下?就算放得下,日本鬼子看见三四百号人不见了,会不会把你们一个一个从洞里掏出来?那咱们沟里这伙人哪个能活到今天?张顽皮是功还是罪,大老爷们比我们女人脑筋好,眼界宽,你们说!”
慧慧说到这儿,扫了大家一眼。长期的斗争生活,她感到自己一天天坚强和坚定起来,她自己也觉得登上了一个新高度,逐步形成了想要指挥人的习惯了。她看大家都低头无语,继续说:“豆豆长得好看,谁都想娶她做老婆,一家女,百家求,你们也没甚错。可是,她只能嫁给一个人,那就是她看准谁嫁谁,现在八路军来了,也不是谁厉害谁就可以抢亲。豆豆,你就说说,你愿意嫁给谁?”
豆豆抬起了头,哭得浮肿的眼睛低垂着,不吱声。
“你说呀,你要不说,今儿是要遭人命了!”平时,慧慧对豆豆不像是妯娌对待,倒像是大姐对妹妹或母亲对女儿,现在她撕下了脸,语气里有一种威胁。
“我……我要嫁给张顽皮!”豆豆终于抬起了头,大声说。
“噢——噢——”洞里五六个小伙子起哄喊起来。
“喊甚?”慧慧也大喊起来,“人不要太过分了,豆豆说了,她要嫁给张顽皮!豆豆本是李家的人,现在,李家没有主事人了,我和大牛媳妇就算是主事人,李家的主事人也同意她嫁给张顽皮!”
洞里鸦雀无声,只有松明子燃烧时发出的“哔哔啪啪”的响声。随着响声崩出来的小火花,在洞顶散落,洞里有点火树银花的感觉。
慧慧俨然成了一位女首长,今儿要做主就做个痛快!她走到洞口,向外瞭望,说:“定下的事,咱们就办。外头已天亮了,太阳一出,咱们就准备,中午拜堂,晚上入洞房。”
乡亲们从未见过慧慧这位多情软弱善良的女人像今天这样坚决果断和勇敢,也不能再说什么了。何况,李家人和慧慧在多数人心中是有地位的,所以,洞里的气氛也热烈起来。大伙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怎么办这场喜事,一直议论到天色大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