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司令拐着腿来迎接李大牛。李大牛问:“怎么?您受伤了?”
“没啥事,给伤员包扎伤口,在半路跌了一跤。”
大牛抹起了吴司令的腿,满腿尽是鲜血。部队都出去打仗,吴司令不仅是司令员,还是卫生护理员。几昼夜不能休息,累得昏了头,一不小心摔倒在石头林里。石头的锋尖碰折了他的臂骨。伤口张着小嘴,里边还涌着黑血。
“哎呀……”李大牛又心疼,又心急,束手无策,不知该怎么办。
“来,冲我伤口尿一泡,尿是杀菌消炎的,比青霉素还灵验!”李大牛别扭了半天,背着吴司令的脸拉开了裤裆。那尿果然管用,血马上止住了,雪白的骨头露了出来。
这时,吴司令大喊道:“停住!”李大牛收起了裤裆。
吴司令又嚷起来:“大牛,把剩下的尿留在刚才那个输液瓶里,伤员那么多,哪有那么多青霉素呀!”
李大牛好不容易把吴司令按在炕上,想让他安安静静地休息。他一躺下,一个哈欠还没合住嘴,就打起呼噜来了。
李大牛也是一天一夜没合眼了。他坐在吴司令旁边,监督他睡觉,没有两分钟,自己也打起了呼噜。吴司令 “呼一声”,他 “哈一声”,真是一曲叹为观止的“呼噜二重唱”。
一觉睡到了第二天早上。吴司令派出去的部队,成功地袭击了保安团和日本军部,缴获了一百多支长枪,十几支短枪,还有八挺歪把子机枪。同时俘虏了三十多名日本士兵,七十多名保安团士兵。更令人欢欣的是,在郝家村被保安团抢回去的战马,又被八路军抢回来了。
威武的白马营,剽悍的红马营,齐头并进开到了指挥部的大操场,一百多名俘虏,举着双手,低着脑壳,弯着腰,屈着腿,被夹在两路骑兵营队伍的中间。在俘虏群里,李大牛突然发现了一个非常熟悉的身影。瘦小的身体,长长的脖子,稀疏的头发,还有那滑稽的姿势和动作,怎么看也像张顽皮。他走进了俘虏堆,扒在脸上一看,不是他是谁?
“张顽皮,你怎么又跑到俘虏堆里了?”李大牛前一段还听说他领着乡亲进了南山,怎么又跑到敌人队伍里去了?大牛气得简直想打他个耳光。
张顽皮的小眼睛“滴溜溜”转了两转,半闭上了眼,低下了头,什么话也没说,就随着队伍做他的俘虏去了。
李大牛好不生气,一把将张顽皮提起来,照着他的瘦脸响亮地打了个耳光,像扔垃圾一样把他扔在地上,掉头就走。
“八路军大大的好,不虐待俘虏!”旁边,一个小鬼子用半生不熟的中国话讽刺着李大牛。
李大牛一看是个小日本崽子,骂道,“你个小圪泡,老子一脚把你踏进地缝里!”
小鬼子抬起那张顽皮的娃娃脸,翻了一个白眼,没敢再说话。
李大牛临时接收了看管俘虏的工作。他一想起张顽皮,就恨自己瞎了眼,怎么把这个人当朋友?他要找吴司令去检讨,没想到,一提到张顽皮这个人,吴司令竟然说:“大牛,这是个好人啊!”
“你咋知道?”李大牛被搞糊涂了,吃惊的眼睛睁得又圆又大。
“大牛,说起来话长。现在,你快把他从俘虏堆里弄出来,给他洗洗脸,换件衣服,让他吃点饭。他还领着一个小鬼子,也按上宾对待!”
李大牛遵命,后悔刚才没调查就打了人家耳光。
李大牛把张顽皮和小鬼子提回了指挥部,给他们换了衣服,洗了脸,又端上了一盆羊奶子熬的小米粥,两个人稀里扑刷地喝了一顿,抹抹嘴,等着枪崩。
“大牛兄弟,看在以前的交情,你开枪时别打我脑袋,冲这儿打,一枪就打死,不要让我再受罪了!”张顽皮扑通跪在了李大牛面前,连连磕头求告,抹着泪水。
小鬼子掏出了笔记本,又记了些什么,合上,也说:“耶稣说,死亡等待着每个人,我们大大的有福,因为死以前受到了安慰。”
李大牛问:“你们怎么又做了俘虏?”
“大牛兄弟,我伤害了乡亲。”张顽皮眼圈红了。
“你快说,到底怎么回事?”李大牛用毛巾擦了擦他的泪脸。张顽皮低着头边抽泣,慢慢地讲述起了李大牛离开古堡村后的这一段段故事。是一个姚老板把他们介绍到县里保安团,帮助一个叫李平的司务长。张顽皮正在叙述之时,一位满脸胡子的矮个子老头突然推门进来。大牛不认识,问:“你找谁?什么事?”
可张顽皮却惊喜地扑了过去,抓住了老头的手,连连说:“姚老板,姚老板,没想到在这儿遇到了你。”
大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问老头:“你是哪里的老板?怎么认识张顽皮?”
这老头哈哈大笑,转过了身,做了个什么动作后马上又转过身来,露出了真容,他原来是吴司令。
“吴司令,你搞什么魔术?”大牛捣了吴司令一拳。
吴司令哈哈大笑了一阵,才把藏起来的易容脸套让大家看。
“您就是吴司令?”张顽皮扑通跪地,“咚咚”地不断磕头,被吴司令拉了起来。
吴司令从腰里掏出一支手枪,说:“还给你,怎么样?我说话有信用吧?”
“是是是”张顽皮连连点头。马上想起了福来的伤,问:“吴司令,福来的伤怎么样了?”
“当天下午,我就派郎中进了南大山,肯定会医好的!”
李大牛慢慢醒悟过来,又狠狠在吴司令肩上捅了一拳,像小娃子闹脾气一样埋怨:“吴司令,这事你咋瞒着我?真能在肚子里憋得住?”
“唉——”吴司令叹口气,摇摇头,没有说下去。
吴司令不好说下去。目前,党内军内对统一战线思想认识统一,有一股风潮,说共产党八路军内严重不纯,必须肃清内部。对党外和军外的人更不敢相信。像张顽皮这样的人,他办了不少坏事,也办了很多好事,到底该用不该用,该信不该信,不少人拿不准。如果把这件事传出去,认敌为友的帽子就不仅会扣在李大牛头上,甚至会扣在他吴司令的头上。吴司令想通过在敌营里干事再考验张顽皮一次。所以,他将张顽皮和小鬼子介绍给了已经打入敌营的李平。这次在袭击保安团劫夺军马的战斗中,他们和八路军里应外合,又立了大功。因为他们在敌营一直穿着国军服装,八路军就把他们误当俘虏抓回来了。
“大牛,张顽皮就交给你了,把这个小鬼子也带上,一定要带好。你赶快回古堡村去,先给顽皮把婚事办了,再帮顽皮化解掉和乡亲的矛盾。古堡村要尽快扩建一个骑兵营,任务很重啊!
吴司令吩咐完毕,又匆匆去了。
天空没有月亮,但繁星满天。李大牛一行五人,踏着星星的微光,走进了古堡村。村子里,稀稀拉拉地亮着灯光,数数灯光,也就是三五十户人家,原本三四百号人的村子,如今没有了那种生气,全村听不见人声,也听不见狗叫。李大牛望望西山下,一片漆黑。那里,自己住了近三十年的房子被日本鬼子烧毁了,而且成了埋葬全村人的坟场,心里黯然悲怆。
西山北侧是乔大户的院宅,那儿依然灯火通明,被摧毁了房屋的部分乡亲都在那个院宅挤着,福来和几个伤员也在那里养伤。
李大牛一行五人,径直进了李发的院落。张顽皮捎回的钱帮了大忙,他们的三间正房都已修好了,院里的大树也长出了叶子,微风下沙沙作响,很有生气。
黑子卧在窗下的沿台下,听见了李大牛和张顽皮熟悉的脚步声,没有大声吠叫,跑到大门口,围着张顽皮和李大牛乱转,不住地“嗷嗷”叫着,像娃子见了妈一样撒娇埋怨。
慧慧听见有人进院,赶快迎出门来,见是大牛、张顽皮和小鬼子,还领着两个女人,惊喜得声音哽咽。
“大嫂,大哥在吗?”大牛和张顽皮同时问。
“在!”慧慧边进门边说,“你大哥不高兴,甭理他。”
李发因惦记家里,前几天就回了村里。现在黑森森地盘腿坐在炕中心。没有什么人规定只有大当家才能坐这个位置,可当年,慧慧的婆婆老坐在这个位置上,她死后,就成了李发的专座。
李发见张顽皮进了屋,突然把脸拉得很长,看表情像是要骂人,但嘴角抽动了几下,没有骂出声来。
慧慧感到尴尬,把李大牛推上炕,张顽皮坐在炕沿。小鬼子看见金锁躲在炕角黑暗处,悄没声地玩枪,主动爬上炕,把金锁抱在怀里,亲了亲耳朵,就把自己的脸贴在金锁的脸上。那两个女人没地方坐,慧慧从院里搬回一截木头圪墩,她俩背对背坐下。
慧慧问:“大牛,这两个闺女是哪来的?”
“这是咱们的新战士。”李大牛介绍说,“一个叫金凤,一个叫玉环,都是受苦人家出身。半年前,被黑蛇妖抢走,每天给她唱小曲取乐。这回呀,咱们要成立骑兵宣传队,让金凤玉环给战士唱小曲,以后,我们部队就红火了。”
“大牛,村子一多半人死了,你还有心思唱小曲?”李发硬邦邦来了一句。
“大哥,你咋不高兴了?”大牛问。
“咋也不咋,大牛,有些事大嫂以后告诉你。你媳妇在乔家大院,伺候福来和那几个伤员。噢——豆豆也在那儿。”慧慧说到这儿,小心地瞅瞅丈夫,又给张顽皮使了个眼色,接着喊起儿子来,“金锁,赶快上乔家大院,让你两个婶婶快些回来。”
“妈妈,我不敢。福来叔知道顽皮叔回来,要拼命的!”金锁把头摇得好似拨浪鼓。
“他敢?”李大牛一听就怒了,“去,有叔叔在,我看他敢咋!”
“是啊,顽皮不是无缘无故开他的膛!”慧慧也说。李发睁大了眼,瞪着慧慧和李大牛,“你们现在还给他做主?”
“大哥,是福来他们先加害顽皮,顽皮才报复的福来!”李大牛当仁不让。
“你怕这贼小子不会撒谎?你看他眼睛滴溜溜的,一看就是个强盗!”
李发是个认死理的人。他一回村,就听说张顽皮把乡亲拒在洞外,让日本鬼子杀害了村里不少乡亲,都是慧慧救了这个张顽皮才造成的,李家的名誉受到了极大的损害。最让他感到羞耻的是,张顽皮把李家的儿媳妇豆豆拉下了水。他认为,豆豆尽管死了男人,但她生是李家人,死也是李家的鬼,李家有权利做她的主。是否让豆豆做一辈子寡妇,他没想过,但他没想到李安连周年也没过就出了这等丢人之事,简直是奇耻大辱。他简直恨死了张顽皮这个浑小子。不除掉张顽皮,他在古堡村就无法抬头。眼下,要不是李大牛在跟前,他真想一把掐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