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顽皮降落的地方正是上午打死野猪的那片森林。他凭着记忆，很快找到了圈自己的洞口。他搬掉了外边的一块块石头，和小鬼子把那块挡在洞口的大石里应外合挪到了洞边，他们得救了。
张顽皮的手腕子被老鹰叼了几块大肉，他的伤疼痛极了，这更激起了他的仇恨，报复的心理战胜了他结婚的兴趣。他立即冲下山沟，找到福来那伙人住的山洞，在他们刚刚入了梦乡不久，照着每个人的脑瓜子乱砸了一顿。对于带头的福来，他们给予了特殊的照顾，给他来个开膛破肚。干完了这件事，才感到闯祸了，也不忍心再连累豆豆和慧慧，就没命地向大沟外面逃窜。
夜，黑得像一个无底的深渊。四周没有一点光亮。天上虽然缀满了金豆似的星星，山沟和丛林里却是伸手不见五指。张顽皮和小鬼子艰难地走出了古堡村南的大沟，又进了一道石头林立的沟谷。满谷里各种怪石把带刃的头颅伸出来，几乎让人不能迈步。蝙蝠成群地从两山之间的林木中扑出来，张开黑色的羽翼，在天空无声地回旋，使黑夜更加恐怖。出了沟是一片开阔地，这时快到半夜了。从开阔地向西走，过几道坡梁就进了下湿壕的地界。张顽皮曾在那儿打过仗，还认识了几个赌友。这两个匆匆忙忙的夜行人，听见了鸡打头鸣。一个村子轮廓出现在了眼前。张顽皮熟悉地向村南走去，那儿有一盏灯亮着，正是自己的赌友张白活家。满村的狗都跑来向他咆哮，他挥着手里的步枪，狗子们终于没敢接近他。
张白活的家里正设着赌摊。一堆人挤在一盏油灯下下注，张白活汗流满面夹在人群中坐庄。
“青龙四百!”
“咳——开——啦!”张白活揭开了盒子盖一看，一道惊喜从左脸颊掠过眉毛到了右脸颊，刚喊完“天门啦——角回啦”，就扑了上去，把压在炕上的钱全部搂进了自己的怀里。
张顽皮进来了。张白活赢了钱，正想退摊，恰好遇了这个大茬，赶快把张顽皮推上了炕。
张顽皮不作假，伸出血染的胳膊开始摇盒子，边摇边说：“今儿受了伤，流了血，见红有喜呀!”
张顽皮的话果然应验了。他连坐了五庄，本钱也没掏就把所有赌徒的口袋掏空了。张顽皮按照赌规，给各位发了路费(指微薄的补贴)，数了数，赢大洋二十块，金链一条，还有十几个金戒指……他的脸上终于划过了一道喜色。
张顽皮来到下湿壕第二天，吴司令和他的警卫员也到了下湿壕。吴司令的警卫员名叫张狗不吃，这是他爹为他长命起的乳名。张狗不吃的爹就是张白活，一辈子以赌为生，存了不少钱。因八路军要建立骑兵师，急需要方方面面的人捐助购买战马，张狗不吃就主动要求吴司令到下湿壕给他爹张白活做工作捐钱。
张白活亲儿子不要命，为了儿子的前程，满口答应给八路军打闹五百块大洋。把家里存下的三百多块大洋捐出之后，还缺一百多块。他对吴司令说：“不要紧，你等我几天，我设几次赌局，钱就进来了。”
三天后，张白活赌回了一百多块大洋，还差三十六块。这就很不错了，吴司令感激不尽，就要辞行。张白活说：“我三头已磕，只差一揖了，你再等我三天，我落个整五百的人情，你们八路军把鬼子赶跑让世道太平就行。”
恰逢张顽皮和小鬼子来到了下湿壕，并赌赢了一场，张白活顿然有了主意，就对他说：“张老弟呀，我手下有个二八丽姝，口如杏子，面若桃花，天下难得的美人。你把赢下的钱借给我用三个月，我让这女子和你睡三天!”
要在平时，张顽皮一定会欣喜若狂，可今天，他没吱声，脸上还有愠色。
“你咋啦?这又不是第一次了，还怕羞?”张白活玩笑道。
“住口，你再说这话，我和你翻脸!”
张白活见张顽皮这个态度，就不再提女人的事，说：“老弟，我的为人你是清楚的，我先借你两三个月，肯定还你，加上利息!”
“张老兄，这钱不能给你，我有急用!”
“你光棍一条，哪黑了哪住，碰着甚吃甚，用钱干甚?”
张顽皮说，“张老兄，我不但帮不了你忙，我还想向你多借几个!”
“哈哈，你真会开玩笑，你不借给我，反倒要借我的?”
张白活办事一向有缠劲儿，心里还是谋着张顽皮赢的那几十块大洋。就在中午，他摆了桌酒宴，炖猪骨喝烧酒，陪酒的是一个干瘦的老头子。张白活说，这老头儿是南方来这里做医药买卖的姚老板。张顽皮多时没喝上酒，早就香得淌上了口水，小铜壶子一摆在桌上，他就把壶嘴对着嘴往里倒。三下五除二，自己就把自己灌醉了。他不由自主地把自己这一程子，从大牛家钻地洞，到如何碰了黑驴匪，逃到南大沟，娶豆豆伤福来等事一件件一桩桩说了个清清楚楚，张白活和做买卖的姚老板听得入了神。
“实在说，我的白活老哥——这钱是给福来留着，我划了人家肚子得赶快找个郎中，给人家去医伤，要不，八路军能饶了我，我也对不起八路军啊!”
“那是他先害你们，你才报复的!不算你的错。”张白活替他不平。
“话是那么说，可一出这事，我就后悔了。不管咋，八路军是不许伤害老百姓的。”张顽皮忏悔着。
姚老板很少吱声，此时摸了摸满下巴的胡子，笑眯眯地问：“如果我给你把伤员看好，你肯把钱借给张白活吗?”
“那是肯定的!我张顽皮做了这件对不起八路军的事，就等于对不起没拜堂的豆豆，对不起慧慧大嫂，更对不起我的八路军大哥李大牛。”张顽皮满口应承。
“那好了!古堡村的伤员，我来给你看，你先把钱借给张白活。”姚老板从身上掏出一把匕首要割血发誓。
“哎哎哎，不必了!张白活的朋友，我哪有信不过之理。”张顽皮扯开上衣扣子，从怀里掏出一包银元摔在了炕桌上，掉过头和张白活说：“白活大哥，男人说话如笔写下。钱，给你，也不用割条子了。我在这儿养几天伤要回去打听，如果看好福来他们的伤，我日后再给你二十块大洋，要是拿了我的钱没去看病，那——它就要说话了!”张顽皮拍拍腰里插的手枪和小鬼子腿上横搁的日本三八大盖。
“当然，枪子儿下结的朋友，我不会骗你!”张白活收了银元，一再打着保票。
张顽皮又把手伸进了上衣里，掏出了那天赢的金链和金戒指，递给张白活说：“老兄，一总，你替我变卖了吧，给我的豆豆买几件漂亮衣服，还有大牛大嫂，她没鞋穿，有时光脚丫子在沟里拾柴，这可是八路军团长的老婆啊!我就佩服，八路军的官。剩下的钱，交给慧慧大嫂，等瘟疫过去，回村修房吧!”
张顽皮说到此处，无比伤感，从疲倦了的眼皮里流出了几颗泪蛋。
“小兄弟，别难过。我是做医药买卖的，一定治好那伙计的伤。不过，我想问你，你下一步怎么打算?”姚老板试探着问。
“没打算，活一天是一天。”
“要不，跟我做买卖?”
“不，我们这些人，不懂那玩意儿，干不了!”张顽皮很果断。
“这样吧，在县保安团里，有我一个朋友。姓李，叫李平，是个司务长，专管吃喝，也管武器，我给你写个条子，让他把你收留起来，你给他看看仓库，检查检查伙食，他一定会照顾好你的!”
“真的?”张顽皮小眼睛闪亮了一下，但亮光马上消失，低沉地说：“日本人军队，名声不好。不过，我倒无所谓，我身边这个小鬼子咋办?”
“我一块儿介绍去，只是你们都得改改名字，小鬼子像以前一样，不要说话，仍装个哑巴，我和这个李司务长关系不一般，见了我的条子，他肯定会好好招呼。不过，你们必须听他的话。”
“那太好了!”张顽皮拍着大腿连连叫好，然后跪起来举杯，非要给姚老板敬酒。
姚老板接了酒，一饮而尽，让张白活当场拿出笔墨，就写了半张大纸，张顽皮看那龙飞凤舞的一笔好字，连声叫绝。
一切说妥了，姚老板又提出了一个条件：“你们带着武器去，让人一看就是兵痞，说不定还怀疑你们是八路军。把枪放在张白活这儿，那儿不缺你们的武器!”
张顽皮和小鬼子答应了，当天下午，他们就拿着姚老板的条子向县保安团出发了。
……
天上本来有月亮，刚才的枪炮声把月亮吓跑了，钻进了深深的云层。无数耀眼的星星，竞相眨巴着眼也向黑云里流去，仿佛也怕日本人和保安团的枪子儿击中它们。
大家谁也没有说一句话，只听见黑暗中的叹气和气愤的呼吸声。
本来夺在手里的战马，被不知端底的军队抢走了。郝二平村里的三个游击队员牺牲了，两个负了重伤。
李发的耳朵被野枪子儿穿透了，耳垂耷拉在了脖子上。这玩意儿，看是长不在一起了。李发一咬牙，抓住了耷拉下来的半截耳朵，使劲一拽，“嗤”的一声响，血像泉水一样喷出。李发把拽下来的那半截耳朵扔了很远，用手捂住了血，说：“大牛，快给我来点‘马屁泡’”。
战争年代，每个人随时准备死亡流血。“马屁泡”是一个大而虚的菌体，菌体内有柔软的肉瓤，只要把肉瓤贴在受伤处，血会立即止住。
大牛把随身携带的“马屁泡”拿出来，敷贴在李发的耳朵上，立即止住了流血。“大哥，疼得厉害吗?”大牛关切地问。
“甭管我，还有重伤的呢!”李发毫不在乎。他不是不疼，受苦人经历的痛苦太多了，习以为常了。他戒大烟时，难受得用指头把砖头钻通，这点疼对他来说算不了什么。
两个伤员，一个是左肩受了伤，幸好没伤着骨头;另一个是大腿上挨了一枪，子弹还在肉里。他们同样用“马屁泡”止血。他们也是受苦人出身，只是轻声地呻吟着，谁也没有嚎叫。
李大牛长长地哀叹了一声，不仅叹出了他内心的焦灼和痛苦，也使郝二平坐卧不安。郝二平认为，今天的失败，都是自己安排不周造成的。按原定计划，八路军应该在太阳落山时就赶到郝家村，然后里应外合，消灭敌人，夺取战马和武器。可是八路军没有及时赶到，逼得李大牛孤军战斗，到了手的战马和武器又落在了敌人手里。郝二平觉得，给八路军送情报的人是自己派出的，临走时，李大牛反复问办事人是否可靠，自己反复打保票说很可靠，没问题。出了现在的情况，郝二平不断自责。是情报没送到?是八路军没派兵?还是路上碰了敌人阻击?都搞不清楚。
李大牛说：“二平，先别怪自己。也许，指挥部派不出兵来。”
第二天中午，李大牛赶回了八路军总部，才知道八路军主力直接开到了县城，他们得知，乔大户全团出动去抢夺失去的军马，鬼子也派了一个中队协助乔大户作战。县里基本成了一座空城，八路军趁此机会，去抢夺日本鬼子和保安团的军火。顺便把他们劫夺回的马匹和武器夺回来。所以，八路军的部队没能赶到郝家村配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