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顽皮听了李发的话,“扑通”跪在地下,边给李发磕头,边伸冤道:“李大哥,我是好人呀,我是忠于李家的!我开了福来的膛,是他们把我和小鬼子堵在洞里,你不信让小鬼子说说……”
小鬼子也跪在了炕上,学着张顽皮磕头,说“李大哥,福来大大地不好,是他……”
“滚!”李发一看又出了个日本小鬼子,怒发冲冠,“你们这些狗日本,杀了我们多少中国人,如今来我们李家躲灾避难,我们李家成了卖国汉奸,和土匪成了一窝,你们都给我滚出去!”
“你干甚呀?”李大牛站起来,拉住猛地跳起来的李发,慧慧也站在炕沿边,用双手挡住了李发。小金锁爬在炕上,死死抱住了李发的一条腿,同时抬起头,眨巴着两颗黑溜溜的眼珠,示意张顽皮和小鬼子赶快走吧!
张顽皮深深地给李发鞠了一躬,说道:“李哥,既然这样,我张顽皮走了!”张顽皮抹了把泪,领着小鬼子走了。小鬼子出门后又返回头,和金锁用手势打了个招呼,丢下了一个留恋和顽皮的神情。慧慧赶快追出门外,大喊:“顽皮,顽皮!”
张顽皮没回来,慧慧扭着小脚追出大门,他和小鬼子已消失在黑暗之中。她生气地回了屋,以从未有过的激怒喊道:“李发,你不识好坏人,张顽皮救了多少乡亲,为八路军立下了多大功劳,你咋能这么没有良心啊?”
慧慧来到李家从来都是俯首帖耳,公婆和丈夫的意志是她行动的指南,从未越雷池一步。今天的举动,是从未有过的。李发也明显地感到慧慧越来越变得胆大了,私自把豆豆许配给张顽皮,今天居然向自己示威,这简直是犯上作乱,大逆不道。他一怒之下,伸出了手,响响亮亮给了慧慧一个嘴巴。慧慧向后趔趄了几下,站住脚,满嘴是血。她捂上脸,背过身哭起来。
金凤、玉环赶快给慧慧擦血……金锁趴在李发背上,用两只小拳头直捣李发的背心,踮着脚边哭边喊:“为甚打妈妈,为甚打妈妈,呜——!”
李发把手伸到后边,拽住了金锁一条腿,摔在了后炕。金锁被吓得再没动一下,也没敢哭一声,一直在原地趴着。
李大牛不得不严肃了。他立起了虎背熊腰,斩钉截铁地说:“大哥,李家这一辈眼下就剩下咱哥儿俩了。咱哥儿俩闹起来,李家就算完了!大哥,你一向正义公道,今天咋变成这样?”
“你管不了我!你是团长,我是羊倌,以后咱们井水不犯河水!”李发很绝情。
“那好,我也走了!”李大牛也掉头出门。
慧慧拉上了金凤和玉环,说:“走,咱们也找个地方!”
“妈妈——我也走!”金锁从炕上溜下地,拉住了妈妈的后衣襟。
李发咆哮着:“你们都给我滚!”
她们都滚出去了!李发绝望地吼了一声,一巴掌打灭了油灯,灯盏叽里咣啷滚在炕上又掉到地上,一阵乱响。屋子里一片黑暗,愤怒的喘息在黑暗中流动……
李大牛走出李发家大院,满村绕了一圈,仍不见张顽皮和小鬼子的影踪,十分着急。心想;吴司令再三嘱咐我带好这两个人,今后,随着战斗需要,我军要主动出击,少不了几个懂日语和打进敌人内部的人才。可是,我一进村就把人丢了,怎么向吴司令交代?
他气冲冲到了乔家大院。院里,几个屋子都亮着灯,一股浓烈的中药味儿扑鼻而来。他进了第一个屋,豆豆守在一个火炉旁正在熬中药,眼睛肿肿的,发着青黑溜溜的光,一看就是疲劳过度,眼泪不知流过多少次了。
“豆豆!”李大牛喊了一声。
豆豆抬起头,一看是大牛,霍地站起来,真想扑上去大哭,可马上意识到他既是团长,又是大伯子,不能这么做。她背过了脸,用双手捂上,使劲憋着从心胸涌上来的悲痛,终于憋不住了,“哇——”地冲出来,这一声,使李大牛心里一阵辣麻,鼻头子也酸了。
“豆豆,不要哭,情况我知道了!你曾经是八路军战士,现在,根据战争形势,你有必要再穿起军装。你既然是军人,就不能哭哭啼啼,要勇敢地面对现实,不要怕!”
豆豆擦了泪,点了点头,坚强了起来,也高兴了起来,问:“哥,我真的还能入伍?”
“以后不要叫哥,叫我团长就行了。吴司令指示,你要尽快和张顽皮完婚。”李大牛说。
“可是……”豆豆摇摇头,没说下去。
“不要听我大哥的,他有点家长作风。我们八路军要解放全中国,也要解放自己。自己的事由自己做主,别人没权利决定你的事。”李大牛这段日子在指挥部学的东西,今天居然用上了,他自己也觉得这些话是有水准的。
“哥——不,团长,可张顽皮他打伤了那么多乡亲,我不能和他成亲了!”
“豆豆,你不了解情况,是福来他们先加害他,把他和小鬼子圈在洞里,外边又加了很多大石,分明是要饿死他们,幸亏老鹰救了他们的命。对这些恶人,惩罚一下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豆豆根本没听说有这回事。她平时就想,明明中午要举行婚礼,那是张顽皮巴不得的事,可他为什么没回来?更奇怪的是,晚上又伤了人。现在,她才恍然大悟了。她愤愤地骂道:“福来这几个王八蛋!我和嫂子这些天像伺候神仙一样伺候他们,就是感到顽皮做了这事,觉得对不起人家,不成想他们这样狠毒!”
豆豆说着,弯下腰来,端起正熬着中药的砂锅,要砸个稀烂,李大牛拦住了她。
李大牛说:“豆豆,你是革命军人,可不能和老百姓一般见识,现在搞统一战线,要动员和团结一切力量打击日本鬼子。这些乡民,尽管粗野,文化低些,但他们对日本人是痛恨的。我们要团结他们,还要组织起他们来。咱们要成立骑兵部队,他们还要成为我们的战士,我们既要团结他们,还要教育他们。”
军人的天职是服从命令。豆豆慢慢放下了砂锅,用雪白的牙齿咬了咬嘴唇,说:“团长,这几个人的伤基本都好了。可我搞不清楚,来给他们送医药的先生为什么那么关心这几个伤员,而且花了不少钱呢?”
“是啊,你们要告诉这几个人,他们的伤是张顽皮花钱,吴司令安排的。他们不要好了伤疤忘了疼。”
李大牛说话的当儿,他小巧玲珑的妻子进了屋,一进门就埋怨:“呀,你还知道回家?”
李大牛看见媳妇比原来更瘦了,也显得更小了,哧哧地笑道:“走不开呀,你们在家可辛苦了!”
“怕是有狐狸精迷住你了哇!”媳妇说完,掉头出门。
“回来!”李大牛喊着夺门而去的妻子。
妻子没回头,他追出门,一闪身,她就消失在黑暗中了。李大牛拍拍大腿,长叹一声,心想这是咋了,一进村尽碰了些倒霉事。他也玩起了大男子主义,骂道:“滚,爱咋的就咋的!”
李大牛没再理媳妇,豆豆领着他进了福来那屋。
一伙伤员大部分已痊愈了,只是福来的伤口还有些发炎化脓,他捂着肚子,脸色难看。他们见了李大牛,全体起立,坐在炕上的,也半跪起来,既是吃惊,又是害怕。
李大牛脸色铁青,冷扫了一眼,坐在地下的土炉上,瓮声瓮气地说:“听说你们可没少办好事?”
他们都低下了头。“说话呀?你们是不是认为我死了,回不了古堡村了?你们就可以瞎闹啦?”他们都胆怯地往后退。
“是谁出的主意,把张顽皮和小鬼子圈在洞里的?”李大牛见他们一个个互相鬼眉溜眼地看,举起了手枪,“啪”地打开了机头,对准了福来的脑袋:“你说,不说我先崩了你,张顽皮开了你膛,我崩了你脑瓜盖子!”
福来惶惶地摆着手:“大牛,我们是吓唬他一下,要是诚心害他,当时就把他打死了!”
“人家中午要拜堂,你们把人家圈在山洞,你们还是些人吗?畜生也干不出这种事!”李大牛收回了枪,插在腰间,说,“福来,你们干得真够意思了,害得张顽皮也够苦了,他划了你的肚子,活该!可他又花上钱给你们雇来了大夫,救你们的命,这还不够意思吗?你们还要把他怎样?”
福来说:“张顽皮不让乡亲进地道!二三百号乡亲都让日本鬼子扫射了!”
“胡说!”李大牛用手指着福来和大伙的头,骂:“看看你们,一个个头灰蛋蛋的,你们脑子里灌进水啦?”李大牛骂毕,长长地叹气,表示遗憾。但他明显地降下了火,完全变成了一种语重心长的调子,“福来,我这次在指挥部学习,教官给我们讲了一个战争故事。那是第一次世界大战,法国皇帝拿破仑战败,后头被俄国军队追赶,正好经过一座大桥,拿破仑的军队有三十万过了桥,还有三十万军队在桥那边。眼看俄国军队就追赶上来了,拿破仑毫不犹豫,立即命令炸桥,轰隆隆桥梁炸断了,没过了桥的三十万军队都让俄国人俘虏了。有的人骂拿破仑太残忍,为甚炸了桥,害得自己的队伍被俄国人俘虏了一半。可是,拿破仑说,如果我不炸桥,已经过了桥的三十万军队也会被活捉。福来,你们听懂这个故事没有?张顽皮不让那些乡亲进地洞,和炸桥是一个理,张顽皮是保护了你们,还是害了你们?”
福来和大伙听了这个故事,啊呀啊呀地感叹起来。一个故事,就把他们的心结解开了,真佩服大牛是有水平了。他们摸头皮的,挠后脑勺的,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大牛看大家心眼儿活泛起来,很高兴,继续说:“你们大伙说说,张顽皮做得对不对呀?”
“对,对对!”大家点头。
福来虽然听明白了大牛的话,但又说:“大牛,日本鬼子杀了我们这么多人,他怎么和那个小鬼子像亲兄弟一样,我们想不通!”
“福来,不论哪个国家,有好人,也有坏人!就像我们村子,乔大户是坏人,多数人还是好人,拿我们李家说,也出过李财这样的日本狗腿子,但也有李发、慧慧那么多好人。一说日本就没好人了?再说,没有这个小鬼子救了张顽皮,张顽皮怎么会把你们放进地道,你们怎么还能活到今天呢?你们为甚这样对待人家?”大家又是一顿啊呀啊呀地感叹,这回,死犟牛筋的福来也没了话,慢慢地点着头,服输了!
李大牛把张顽皮在杨树沟战斗中立下的功劳和这次在县保安团的表现表彰了一遍,大家都心悦诚服了。在旁边听着的豆豆,似乎才刚刚认识了张顽皮,前一段对他的误解也消除了,脸上露出了很长时间没有看到的笑容,嘴角两边的酒窝里盛满了欢乐。
李大牛趁热打铁,把日本鬼子杀害村民的话题又提起来,大家同仇敌忾,纷纷要求加入部队。